那个夏天过后，我已彻底改变自己。

六十五岁的母亲本来隔三岔五都会来电话，一般不是说明天或是她或是父亲送嫩玉米土鸡蛋来，就是说村里哪家老人去世或是哪家孩子上大学了等等，但那个夏天忽然来电话说父亲手指断了，又哭哭滴滴的，话不成句。我听了个大概，问清父亲已在哪家医院后， 便立即驱车前往。

我父母是农民——又勤劳又俭朴的农民，就我一个独子，我买给他们的新衣服，不走亲戚他们都不舍得穿上。在城里按揭买房后，我和妻子叫他俩来和我们一起生活，父母却说城里住不惯。我想，父母是在说谎，就像荤腥严重缺乏的年代偶尔吃到猪肉，父母却说自己喜欢吃肥肉而把瘦肉都夹给孩子一样。

再善意的谎言也会害人，如果进城跟我生活还有这事？

医院里时时都充斥着病人，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消毒药水味。下车后，我掩着鼻子走向外科，看见手术室门边，瘦弱的母亲两手垫在身后，弯着腰低着头，用两腿把自己撑向墙壁站着，整个人像个反写的C字形，又像一蔸没有甘霖滋润的玉米蔫在那里，如果没有墙体支撑，随时都会倒下似的。我走过去，默默地搀扶母亲坐到旁边的椅子上。母亲拿手背揉揉眼睛，又抽咽了一下，说道，你爸流了很多很多的血。你爸要是有事，你妈我还怎么活啊？我握着母亲的手，安慰道，现在医学发达，我爸不会有事的。

你爸的右手食指被电锯锯断了。情绪稍微平复后，母亲告诉我。前段时间，听母亲说我要买一个2000多元的书柜，父亲就打我电话，莫去买那书柜！给人家发财？家里还有几块木板，你三叔手艺好，做个书柜还不简单？——我当时只能答应他。木工房里，电锯轰响，锯盘飞转起来都似静止一般，可一咬到木板，那声音却又似杀猪般刺耳。三叔锯最后一块木板时，父亲忽然发现木板上有一颗铁钉，眼看就要被锯到，他急忙喊停，三叔哪听得见？父亲就伸手阻拦，然后三叔的锯盘是没事了，但父亲的手指就悲剧了。

听着听着，我也流泪了，怕母亲看见，我赶紧把脸转向一边。为供我读书，父亲种地，打工，能赚钱的活他都干。现在我都工作了，父亲不但没有享福，还为我遭这份罪。

这时母亲忽然把一个大红包塞进我口袋里，不要给别人看见，你马上拿去给动手术的医生！我刚才给他他不拿。

妈，现在医生不敢拿这个。我坐着不动。

哪时螺蛳不吃泥？你不给医生好处他会尽心尽力给你爸做手术？你忘了我们村老六媳妇难产的事了？他要是给人家红包媳妇能死？快去！他不拿红包，我心堵得慌。母亲把脸转向另一边，不再跟我啰嗦。我只好走到手术室前，挡住他人视线，偷偷把红包塞进门缝里。

一个小时后，手术室的门开了，一个高个子、两鬓斑白的医生走出来，他虽然戴着口罩，语气却很亲切，你们放心吧！手指没有完全断掉，而且你们事先又会用夹板固定好，送来又及时，所以接起来比较容易。

村村通公路硬化后，原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现在跑得快只需半个小时，送医及时就是这个原因。我连连道谢。母亲低声道，不用谢他。

头发花白的父亲躺在手术车上被护士推出来，他已经醒了，只是脸色还略显苍白，见到我，表情似乎舒缓了许多。忽然，一个大红包塞到我和母亲面前，那个医生口气变得有些严肃起来，这个是你们的吧？我可不想丢饭碗啊！

我们还能说什么呢？母亲接过红包，我紧紧握住那高个子医生的手，仰望着他，对不起！谢谢！母亲感慨道，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医生。咦，你的手……？我忽然感觉他那被我握住的手有些异样，就松开手来，他的右手小指确实不一样。他呵呵笑道，我得感谢这根假手指啊！没有下文，说完就走了。

在接下来的日子里，我除了伺候好父亲之外，就很想知道那根假手指背后的故事，而且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。我逢人就问，护士小李被我追问多了，一天病人晚眠前她稍有空闲就告诉我，那位主治医生也姓李，小时候他答应给一个小伙伴办事——至于办什么事，现在都忘了，还拿人家的10元钱好处费。但事情到最后他都没办，钱又用完了，因为家里穷又不敢跟父母说，就没法赔给人家。那小家伙恼怒，扑过来就咬他，竟生生把他的右手小指咬断了。他当时就昏了过去。那小家伙把咬下来的手指头吐到地上，一条狗跑过来，把那节手指头一口吞掉。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剖开狗肚子再取出手指来，他父母只会拿石灰来涂抹伤口止血，差点要了他的命。

你怎么知道这些？我问她。她不好意思道，因为李医生是我父亲。接着她又说起一件惊险的往事。

去年有个重症病人，经抢救无效死亡。病人家属一帮人到医院闹事，要医院负责，还口口声声说她父亲拿了他们的红包，她父亲真是百口莫辩。其中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忽然抽出匕首来想要捅她父亲。她刚好在旁边，立即冲过去，双手紧紧抓住歹徒的刀刃……她都不知道，那时自己哪来的勇气，一向胆小的她竟敢徒手去面对一个歹徒，还敢抓住平时令自己望而生畏的杀人凶器。后来经公安机关调查，病人的红包其实是被自己人吃去了。那所谓的“自己人”受审时承认，他是个赌徒，为了还赌债，就欺骗病人家属说需要一万元钱打点主治医生。

小李亮出她手上的刀痕印，笑了笑，就走了。随后我陷入了沉思，夫妻是不能失去对方的，父母是不能失去儿女的，儿女也是不能失去父母的，自己更是不能失去自己，小到一丝头发，大到一根手指。那天晚上，我这个新上任的地方芝麻小官，在父亲的病房里，俯瞰窗外美丽的街市，同时给几个人群发短信：明天把你的东西拿回去，否则将送交上级有关部门处理！